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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冶评《无线追(zhui)凶》︱时代目击者：心(xin)灵学、无线电与行刺案,克里平,文学,世界大战
《无线追(zhui)凶》，[美] 埃里克·拉森著，邢玮译，南海出书(shu)公司 /新经典文明(ming)，2024年8月版(ban)，464页，69.00元
一、奇点与地标
当下，非虚构作家的史学野心(xin)愈来(lai)愈膨胀了：对于被媒体称为“有小说家灵魂的历史学家”的美国作家埃里克·拉森来(lai)说，这种野心(xin)首(shou)先表现在论述手法上(shang)：继《白城恶魔》（2002年）之后，双线论述又(you)一次出现在这部《无线追(zhui)凶》里。本书(shu)对1910年的克里平案——英国古代犯罪史上(shang)第二有名的凶杀案的详尽回(hui)想，交(jiao)叉伴随着轰动(dong)全(quan)球的意大利人马可尼发现并实现无线电应用的全(quan)过程，后者的比重在全(quan)书(shu)中甚至(zhi)更大一些(xie)。事实上(shang)，这部作品至(zhi)少可以读上(shang)三次，顺序任君(jun)选(xuan)择：克里平，马可尼，克里平+马可尼。
克里平是大夫，马可尼是发现家。他们各自生活中的主要人马从(cong)未有过交(jiao)集，但是若无海上(shang)无线电通讯，克里平案或许(xu)永远没法告破。自负帆海时代以来(lai)，对于嫌疑(yi)犯来(lai)说，陆地即(ji)是自在的天国，只需化名、变装、登船、抵岸，便如(ru)飞鸟投(tou)林，难觅(mi)其(qi)踪。彼时方(fang)才投(tou)入船舶业的无线电却迅速让陆地成了有形的密屋(wu)，而乘坐邮(you)轮准(zhun)备逃往加拿大的克里平大夫和他的情妇，便是被这密屋(wu)捕(bu)获到的第一对逃亡鸳鸯(yang)。
指摘者或许(xu)会说，只管马可尼的发现导致了克里平案的终局，但这一因果联(lian)系是单向而薄弱(ruo)的，没有足以支撑(cheng)本书(shu)令人头昏眼花的交(jiao)替论述。
或许(xu)另一重因果会说服您，那就是：在两线当中均具有紧(jin)张作用的旧事业，实际(ji)上(shang)同时是侦(zhen)察推理小说与纪实文学的母亲(qin)。给了古代早期侦(zhen)察推理小说家群体以灵感(gan)的，恰是在旧事业的加持下才得以广泛传播(bo)的那些(xie)著名案件。而糅(rou)合了纪实性视角和侦(zhen)察推理元素的本书(shu)也正以此向它的起源时代致敬：选(xuan)择无线电通讯和因之破获的行刺案作为总引(yin)擎去开启后来(lai)的任何一个历史事件，都能带来(lai)巨大的关联(lian)性和延伸感(gan)。前者让我们想到1912年的“泰坦尼克号(hao)”（恰是无线电爱好者频仍(reng)的信号(hao)干扰在此悲剧(ju)中的影响，成为政府决(jue)意执行无线电收发管制(zhi)的末(mo)了一根稻草）、两次世界大战与后冷战时代精彩(cai)暴虐的谍战和谍战文学，后者则使彼时的侦(zhen)察小说家们对克里平大夫与其(qi)被害妻子的性格问题津(jin)津(jin)乐道，从(cong)而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(zhi)四十年代东方(fang)“黄金时期”的侦(zhen)察推理文学带入弗洛(luo)伊(yi)德(de)式精神(shen)分(fen)析学的场域中，并由(you)此引(yin)发了希区柯克电影对好莱坞气势派头的致命影响，一直到今天哲学家齐(qi)泽克用希区柯克的悬疑(yi)和精神(shen)分(fen)析解读政治(zhi)哲学的风潮(chao)席卷文明(ming)研究(jiu)界。而将这一切贯穿起来(lai)的文学文本就更多了：从(cong)弗莱明(ming)超级英雄主义的“〇〇七邦德(de)系列”到格雷厄姆·格林和约翰·勒卡(ka)雷的现实主义沉浸式谍战文学，从(cong)五十到七十年代中国的反特电影如(ru)《羊城暗(an)哨》等到二十一世纪新谍战文学中的代表麦家的《解密》、小白的《租界》，整个古代世界，人类(lei)新增的道路与墙壁，都起始于在有形的空气中捕(bu)获信息的愿望，风姿花传——一个陈旧的东方(fang)美学理念，在冰(bing)冷的技术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呈现。
恰如(ru)温庭筠的名句：“照花前后镜，花面交(jiao)相映”，典范(fan)的拉森式史学企图(tu)，就在于切出1900-1910年这个“新古代世界”的横截面，锚定一个传统到古代的过渡时刻的历史奇点——科学与玄学冤孽(nie)纠缠(chan)，侦(zhen)察文学与旧事业相伴相生，形塑了整个古代媒介(jie)技术和文明(ming)史的因缘(yuan)。温和孱弱(ruo)、很(hen)难置信会实施行刺的大夫和未受(shou)过公共教育、执拗内向的少年天赋发现家，恰是走到了《桃花源记》中仿佛如(ru)有光的那一处——一个一旦穿越已(yi)往、就进入另一维度的奇异缝隙。
2、风马牛，可相及
可以说，《无线追(zhui)凶》的深层维度，是对媒介(jie)进化史的一种文学呈现。拉森有意让他的细节形貌成为童话里闪着微光的引(yin)路石子，从(cong)克里平伉俪的几次搬家的地理位置到马可尼没有断更改(gai)的留宿地点，他一直在采用一种磁(ci)场式描(miao)述，试图(tu)供应尽大概多的信息，以接渡已(yi)往、钩(gou)召未来(lai)。这种体式格局时刻明(ming)示着读者和批评者，要以一种“见证者”的临场感(gan)来(lai)领纳(na)故(gu)事的主题:“那是个从(cong)来(lai)没有缺大事件的年代。”在英国爱德(de)华时代的松懈感(gan)和山(shan)雨欲来(lai)、将发未发的世界大战之间，引(yin)吭高歌的旧事业缔(di)造(zao)了充斥戏剧(ju)性的社会氛围。大众(zhong)传媒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突飞大进导致了二十世纪初的东方(fang)社会伦理发生激变，因为人们能看到别人是怎么(me)活的。——如(ru)果你没有晓得，你怎么(me)去体贴呢？而如(ru)果你晓得了，又(you)怎能没有受(shou)其(qi)影响呢？
本书(shu)中最激动(dong)人心(xin)的一刻，大概就在这一由(you)知与没有知的信息差打造(zao)出的舞台剧(ju)一样平常的场景：携带着克里平及其(qi)情妇在邮(you)轮上(shang)的即(ji)时信息的无线电蓝火(huo)花已(yi)经烧遍了全(quan)球，追(zhui)捕(bu)疑(yi)犯的船只在“蒙特罗(luo)斯号(hao)”身后争分(fen)夺秒，陆地——这个地球上(shang)最广阔的开放空间成了张着口(kou)的捕(bu)鼠器，全(quan)球的吃瓜群众(zhong)都已(yi)从(cong)旧事上(shang)知晓这对情人马上(shang)在灾难逃，记者如(ru)鲨鱼般聚拢(long)在加拿大港口(kou)边，当事人本身却对此全(quan)无所闻。他俩享受(shou)着畏惧打草惊蛇的船主刻意营建的轻松安适的氛围，甚至(zhi)在路过繁(fan)忙没有堪的电报(bao)室时天真地叹息着：多么(me)奇异的发现啊！——这一关闭空间堪比后世阿加莎·克里斯蒂享誉世界的推理小说《尼罗(luo)河上(shang)的惨案》和《东方(fang)快(kuai)车行刺案》，它缔(di)造(zao)了一种观看狼人杀的视角，在某种意义上(shang)，也或许(xu)是收音机和电视发现之前世界上(shang)最早的实况转播(bo)。
就此，拉森的写法是一种揭幕的手势，倾力展现了技术奇点的能量：技术前进的速度变得如(ru)此之快(kuai)，乃(nai)至(zhi)人类(lei)生活正在发生肉(rou)眼可见的、没有可逆转的改(gai)变。这种潜(qian)能流(liu)淌在彼时所有的热点话题里，那些(xie)敏锐的人在空气中就能嗅出它的味道。在克里平案里，开始注(zhu)重到一位女扮男装的搭客(ke)，因此成为协案英雄的船主肯德(de)尔就是如(ru)许(xu)的先觉者。拉森细致地形貌了他为了服务搭客(ke)、活跃旅行气氛而搜集的话题谈资：飞机、X射(she)线、辐(fu)射(she)、疫苗、萧伯纳(na)的戏剧(ju)、国王离(li)世与哈(ha)雷彗星的出现、心(xin)灵研究(jiu)学会的乡(xiang)间鬼屋(wu)，和近(jin)期刚刚登报(bao)的暴虐行刺。
心(xin)灵研究(jiu)会夹在这些(xie)科政旧事两头，似乎显得有些(xie)格格没有入——这只大概是当代读者的观感(gan)。今天，科学与玄学的二元论壁垒分(fen)明(ming)，而对那时的欧洲人来(lai)说，离(li)高兴灵研究(jiu)去谈物质景象，反却是没有可思议的。事实上(shang)，科学与玄学从(cong)来(lai)是两头蛇：从(cong)炼金术到化学，从(cong)天主之光到牛顿的光学，从(cong)东方(fang)佛学到东方(fang)量子力学。玄学，一直是通往科学的梦浮桥。或者普通地说，科学话语诞生之初，其(qi)所有的问题意识(shi)都来(lai)自玄学。没有活跃在十九世纪维多利亚(ya)时代的唯灵论者对电波可否在空气中传递信息的激烈研讨(tao)，没有拍照是否会摄取被摄者的灵魂并使之显形的争论，哪里有无线电、密码(ma)学和电影业在古代历程中的大活跃？
拉森深谙此理。双线叙事只是表皮，科学与玄学的辩证法，才是本书(shu)的肌理。没有管是意大利乡(xiang)绅之子的历史性退场，还是家境富有却遇人没有淑的精神(shen)科大夫的“没有大概犯罪”，处处萦绕着心(xin)灵学的迷(mi)雾，它甚至(zhi)是一切的开端：当英国学院派物理学家奥利弗·洛(luo)奇还在法国参加降(jiang)灵会的时候，马可尼正在乎大利怙恃的别墅中日(ri)以继夜地进行检波器实验，他马上(shang)就要乐成了，并将令先一步发现了该仪(yi)器的洛(luo)奇后悔(hui)终生。
但是，拉森对马可尼所受(shou)教育、性格等配景要素的形貌，清楚(chu)而无力地展示了他作为一位历史观看者的观点：所有的制(zhi)造(zao)，始终与提问体式格局相干。理论性的发现，始于天真的思想实验。爱因斯坦曾(ceng)问，假如(ru)乘坐光去旅行会发生什么(me)？马可尼则问：如(ru)果电能用于远距离(li)传输(shu)呢？
拉森引(yin)导我们以为，恰是在唯灵论埋下的思考方(fang)向上(shang)破浪前进，无视科学话语将电磁(ci)传导视为鬼蜮之事的迷(mi)思，这颗幸运的金苹果才会精确地落(luo)到没有受(shou)过正规教育的马可尼头上(shang)。这或许(xu)也会使我们退却一步，思考天赋论的构成。所谓(wei)先觉者，经常先而无觉，他们真实的能力在于专注(zhu)——专注(zhu)于本身的构思，无视所有场域中的陈规铁律，有单纯的偏执与狂热，嗅得到春(chun)风的气味，又(you)无知得恰到好处——用佛家的话来(lai)说，幸而他们没有晓得一些(xie)事，也就没有了“所知障”。
恰恰是科玄之争，使众(zhong)多的潜(qian)在发现家扎脚没有前，同样，福尔摩斯之“父”柯南·道尔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本书(shu)中亦非有时：这位爵爷继承(cheng)了古代第一部侦(zhen)察小说的作者爱伦·坡的思绪，以玄学为谜面，以科学的确定论为谜底(di)，为整个英国侦(zhen)察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开辟了总体的叙事气势派头。福尔摩斯是一位有着科学洁癖的思考机器，摒除一切怪力乱神(shen)；正因此，今天的读者如(ru)得知他的缔(di)造(zao)者暮年沉迷(mi)于降(jiang)灵会，恐(kong)怕会大跌眼镜。为了给心(xin)灵研究(jiu)筹集资金，道尔硬着头皮将已(yi)被他“写得”丧身于瀑布下的大侦(zhen)察救了回(hui)来(lai)（只管他恨透了这个吞噬了他人生的虚构人物），这就是科学与玄学的迷(mi)人悖论：它们互相喂食，从(cong)未定过胜(sheng)负。
对于拉森抛出的唯灵论与科学伴生的线索，读者可以在本书(shu)与英国学者汤姆·斯丹迪(di)奇的《社交(jiao)媒体简史》和美国学者斯尔詹·斯马伊(yi)奇的《鬼魂目击者、侦(zhen)察与唯灵论者》之间进行梦幻联(lian)动(dong)阅读，置信自会得到一种冥(mian)冥(mian)之中的玄学感(gan)应：煞有介(jie)事与合理怀疑(yi)，果然是典范(fan)的科学精神(shen)。这些(xie)作者试图(tu)告诉我们，科学与玄学一直共用一个头脑和一种想象。终究(jiu)，将无线电发现者的故(gu)事和凶杀案联(lian)系起来(lai)的，是技术前进的素质：你只有置信风马牛可相及，才大概封大海为密屋(wu)，化地球为村庄。
序幕：冥(mian)王-水瓶(ping)，道路与墙壁
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，科玄之争开始东渡亚(ya)洲，成为中国学界的主题之一。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，在非虚构写作越发关注(zhu)个体命运的当下，读到这本心(xin)在以罪案和技术发现撬动(dong)宏大叙事的书(shu)，实在别有风味。
向前看：在被微信事情群熬煎的时候，反观世界上(shang)最早的线上(shang)群体——无线电电报(bao)员的符号(hao)化交(jiao)换，你大概会心(xin)识(shi)到，这是在绝后紧(jin)密的互联(lian)时代回(hui)溯(su)它的开端。原来(lai)，媒介(jie)本身始终是中性的，能决(jue)意它是双向抑(yi)或单向、是道路还是墙壁的，只有人本身。只需有人想要控(kong)制(zhi)信息源，被电子世界笼罩的你的境遇，或许(xu)仍(reng)没有离(li)当年的“蒙特罗(luo)斯号(hao)”上(shang)那一双瓮中之鳖。
向后看：星相学家说（对，玄学在连续发声），自2023年起，冥(mian)王星开始进入水瓶(ping)座，一直待上(shang)二十年。而这个神(shen)秘兮兮的视角，却预示着又(you)一次巨大的技术革(ge)命的到来(lai)：它由(you)AI引(yin)领，将再一次深刻地、没有无痛楚(chu)地改(gai)变全(quan)人类(lei)的生活。是的，继无线电、较量争论机之后，又(you)一个“时代”到来(lai)了。我们已(yi)经在ChatGPT上(shang)看到了它的序幕。
本文系辽(liao)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《21世纪中国悬疑(yi)推理文学研究(jiu)》（L19BZW001）成果